睡giao

「他想，他也是只难归港湾的鸟」

九月，南半球的春天，候鸟们开始新的旅程。

大卫并不是孤军奋战，他这一年跟着团队在世界各地奔波，在每一个候鸟停歇的地方做影像记录。

候鸟从九月初开始往南飞，他们负责记录的鸟类要飞往新西兰，团队成员们便分散在候鸟需经过的地点，他则和两位同伴驻扎在新西兰。

新西兰是鸟儿们终点站，从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州来的候鸟会在这里度过南半球的春夏，等北半球逐渐温暖后会往回飞，对它们来说这里是终点也是起点。

这种大规模的迁徙十分震撼，但即使鸟儿们团结有序也不能避免意外的突然发生，迁徙之路不是顺利的，有些鸟群会被狂风暴雨打散，甚至会有鸟儿受极端天气影响而在途中陨落，人类的非法捕猎也会是他们不可避免的灾难，甚至有鸟儿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却没有力气返回家乡。

难归，难归，这注定不是一条风平浪静的路。

他们驻扎在A市的某个知名海滩，沙滩的后面是绵延陡峭的岩石山，靠岸的海面上有突出的巨石耸然而立，向海岸延伸的山上建有木头护栏，上山的那条小路两侧有茂密的花草植被，那里通常是游客观景的地方，他们来的这几天天气不好，天空总是灰蒙蒙的，虽然不下雨但海滩和山上几乎没有游客。

海滩和巨石是鸟儿们休息和筑巢的地方，成百上千的候鸟盘旋在海面上，海浪拍打岸边的礁石后水花四溅。他们团队把一台摄影机对着海面拍鸟儿盘旋的姿态，另外两台则对着山和岩石拍他们筑巢和休息的动态。

他和同伴每天晚上都查看录像，今晚他忽然发现对着山的那台机子每天都会总是拍到一个人，孤零零地站在木栏杆处盯着在空中飞翔的鸟，有种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，即使看不清那人的脸也能看得出他神情十分落寞，大卫忽然有个一定要见到那个人的想法。

于是他留了个心眼，第二天一直在上山的小路和山上来回走动，折腾了一上午的他累得盘腿靠在栏杆处休息，丧气地垂着脑袋，等休息好后他抬起头，忽然发现不远处站着个人，墨蓝色头发用一根皮筋扎得十分随意，大卫不由地睁大眼睛。

“忍足吗？”

那人回头，确实是熟悉的面孔，忍足看着他愣了好几秒，才淡淡地笑了，“好久不见。”

“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。”大卫背靠在栏杆上。

“来散散心。”忍足下意识要拿出烟盒，但听到无数只鸟儿的鸣叫后又松开手。

“散心？”大卫摘下头上的帽子直扇风，看了一眼远处的隐蔽摄影机，“这里市区有40多分钟的路程，连续几天来散心不累吗？”

“你怎么知道的？”忍足有些吃惊。

“拍鸟没想到把你也拍了下来，”大卫指了指山下的那台摄影机，像个许久未见的朋友问道，”最近怎么样啊？”

“还行，”目光一直在飞翔的鸟儿身上，忍足停顿了好几秒，问对方，“它们从哪里来？”

“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州，会经过你的家乡。”

“是么？”他把目光投向看不见终点的海面，“还会回去吗？”

“当然，它们在这里度过春夏，等到北半球的春天到来时就回去。”

“它们回家，你也回家？”

“我比它们早点儿。”大卫脑子忽然抽了一下，嘴巴冒出一句“你呢”。

“我无处可归。”

他盯着忍足，对方几乎与初见时没什么变化，只是看起来更成熟了一点，淡然更多了一些，他以年长者的身份拍了拍忍足的肩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，于是他说：“能回去的。”特别傻的一句话。

又简单聊了两句，忍足向他告别，他问明天还来吗，忍足摇头后说了句有缘再见，背影越走越远，大卫总觉得他应该要说些什么，为了那个远在英国的小朋友。

“欸，等等！”

忍足回头，见大卫朝自己跑近了几步，在离他有五六米的距离处停了下来。

“我在英国......”大卫忽然停下来，他想起迹部的那句“只是分开了”，他觉得很遗憾，总想着如果能再见面一定要撮合他们，但他不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而分开，现在想来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解决关于两人的问题，现在毕竟已经分开了，再提也没意义了。

“有缘再见！”他改口，逼自己吞下惋惜的情绪，他是旁观者，他不能干涉别人的感情，即便是好心。

“好。”

忍足在鸟鸣喧嚣中转身，大卫半弯身子双手撑在膝盖上忍不住皱眉，男朋友说过他的优点是能与人共情，缺点是过分感性，他总是反驳，现在他却因为能察觉别人的情绪而感到苦恼，离去的背影渐渐拉远，他能看得出来忍足很孤独。

 

 

忍足的学业和生活在正轨上平稳又快速地前进，他提前修完本科总学分后和室友一起获得了学校的推免直博资格。

埃德文教授是O大的博导、业界大牛，一个项目能够整个研究所吃一年，忍足在开学前便结束了自己的打工，在埃德文导师的研究所学习与工作，导师会按月给他劳务费。

导师财大气粗，给的钱也多，他没有需要花钱的人，日常的开销也不大，渐渐地卡里的数字变得可观。

导师对他很好，每次假期顾鸣跑回国时导师便会带他到家里吃饭，每年圣诞节都会一起吃晚饭，有学术交流活动也都带他和顾鸣一起，对他来说导师不仅是导师，俨然成了他的半个父亲。

刚来的那前两年他过得浑浑噩噩，记不起有过什么开心的事，夜里总是睡不好，强迫自己吃安眠药，在梦里梦到迹部却醒不过来，白天醒来后被褥湿了，是泪也是汗。

后面那几年好了许多，生活没那么痛苦，顺利地毕业，顺利地在导师手下工作，但他知道时间从来都不会抚平伤痛，时间只会麻痹伤痛。

这些年来总是会有人说他是天才，忍足听到这个称呼后总是会怔愣，想起最开始夸他是天才的那个人。

这些年几乎没回过家，节假日少不了母亲和姐姐的电话，总是问回不回家过年过节，总是问在那边过得好不好，总是说还是回家好一点......

这些年忍足总会去英国，无论是去工作还是私人旅行，每一次出发都怀抱希望，落地后的夜晚却在黑了灯的庄园前坐了很久很久，这是他能想到唯一与迹部有联系的地方，院内的松树依旧高大茂盛，忍足总骗自己见不到人的话看看树也好，可惜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。

这些年来忍足没谈过恋爱，认识的女性说他绅士又木讷，忍足不反驳，对于她们的抱怨只是淡淡笑了笑。

七年后他才惊醒，心里一直问着自己，迹部是不是在躲着他？他不相信，但却一直想着没关系的，再坏也不过如此，他应该恨他的，毕竟自己失约了。

空白的七年，无缘由离开的七年，换做谁都无法原谅吧？

博士毕业的那年，导师拿着东京某医院研究所的推荐函递给他，说：“侑士这份工作很适合你，你可以回去。”

忍足拒绝说不想回去，导师语重心长地在他肩头重重地拍了两下：“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，其实我很愿意把你留在这边，但是我知道这些年你几乎没回过家，有时候见你在异国他乡孤苦伶仃，我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儿，人总是回家的，顾鸣回去了，你也回去吧。”

他考虑了好多天，拿不定主意时给谦也打过电话，谦也说那就回来吧，毕竟家人都在这边，你知道爷爷奶奶也很想你。

他启程回去的消息只有谦也知道，这七年看似转眼一瞬但对他来说无比漫长，尤其是夜晚。

他的东西该扔的扔该送的送，房子很快就清空，他只把与迹部有关的物件带了回去，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，但没想到再次相见却来得如此突然和意外，谦也说得对，这个“好处”能让自己对他感激涕零。

从国一到博士毕业的这段时间，他如同掏空了自己半辈子的回忆，如果惠里奈听到一定会笑他，说你才活了几岁啊。

其实惠里奈什么都没听见，弟弟说完那句话后很快就睡着，为了不打扰他，她打开手机手电在客厅走了一圈，最后目光停在茶几隔层上，上面放着好几条烟。

她把那一条条烟都拿了出来有序地摆在地板上，都是不同牌子的，红的白的蓝的黄的外包装都有，她认得其中一款，那是她同事常抽的烟，味道十分呛人。

垃圾桶里空无一物，惠里奈抱着好几条烟站了起来，盯着垃圾桶看了许久，最后还是物归原位。

她盯着熟睡的人忽然难受起来，她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有她不能理解的痛苦情感，她无法与他感同身受，这些年一定不好过吧？毕竟连家都不愿意回，要不是谦也告诉她实情，他应该会瞒很久。

“笨蛋，”惠里奈找出一张薄被盖在他身上，“这些年你究竟怎么过的？很辛苦吧？明明小时候大放厥词说要保护你，我却做不到。”

童年时期一直漂泊在各座城市的她和弟弟，有段时间一直处于不安中，那时候她9岁弟弟6岁，他们一家在陌生城市住了不到半个月后又要开始新的漂泊。

父亲告知全家要继续搬家的那个夜晚，弟弟负气逃出家门，她还不太熟悉这座城市的道路，兜兜转转终于在一座公园里找到他。

她对咬着嘴唇抹眼泪的弟弟说：“回家吧。”

“我不要，”小侑士躲在滑滑梯里，“我讨厌搬家……”

“我也讨厌搬家。”惠里奈站在滑滑梯外面。

听到姐姐这句话，小侑士抬起头，忍着哭声说：“那姐姐我们一起回大阪吧。”

“不可以，回大阪就见不到爸爸妈妈了。”

“可是，可是……”小侑士抓着衣角，“我怕……”

“怕什么？”

惠里奈等了好久都等不到他的回答，于是她把弟弟从滑滑梯里面拉了出来，抓住他乱动的两只胳膊。

“不管你在害怕什么，我都会保护你的！”

“真的吗？”小侑士低着脑袋。

“一定会的！”惠里奈放开他，“我是姐姐，我一定会保护好小侑的！”

没想到小时候那么讨厌搬家的他却离开家人去了那么远的地方。

惠里奈离开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。

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？

她不知道。

天空渐渐亮起来，当清晨的阳光透过阳台映射到客厅地板上时，忍足醒了。

他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和惠里奈说起他的故事，但关于两人的一切都历历在目，记忆清晰真实，刀刀精准地刺向自己的痛处。

但人是要向前看的，他向阳台走去，感受到有微风从阳台外吹进来，还未沾染上阳光的炙热，此时清爽无比。

又是新的一天，忍足站在阳台上看着外面的一切，心情没有了刚才的沉重，外面的一切都欣欣向荣，今天不算坏。

他和他在同一座城市，感受同一个季节，或许此时还吹着同一阵风。

忍足从外套的内口袋摸出一只银色打火机，“啪嗒”一声，火苗燃起。

这次谁也不能让他放手。